第十八章大势(2 / 2)
“你是何意?”
“侄儿希望七叔莫入贼船,朱氏叔侄狼子野心,以下犯上,必为后人唾骂。七叔素以清流自居,必爱惜羽毛,若与朱氏同流,岂非损青史之誉乎?”
“大势所趋,非人力可抗。叔叔又何尝不知青史之重,功罪都在一念之间。与朱氏交好,不过虚与委蛇而已,如今满朝文武多是朱氏之人,若七叔不识时务,一旦朱氏夺权,裴氏家族定遭大难,裴枢有何面目面对泉下列祖列宗?”
“七叔不觉得有负大唐吗?吾等食大唐俸禄,乃有今日,若忘恩负义,虽裴氏存续,七叔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?”
“所以我把你推荐给圣人,七叔知道你心存忠义,孤身夜袭李茂贞,力保大唐社稷,绝不肯效力藩镇,是以将你荐给朝廷,算是弥补七叔对朝廷的愧疚。”
“七叔,你错了。朝廷更需要你这样的股肱之臣,纵横捭阖,内外斡旋,解国家之难,而不是某这样的刺客。刺客之力,不过杀十人而已,文士之谋,足可止亡国之祸,春秋左传,例不胜举。现朱氏有十万大军,非良谋不可止祸,七叔胸罗古今之书,岂能任由贼子逞恶?”
“这边来,”裴枢把裴复叫到围棋桌前,裴枢坐下,道:“坐!”裴枢执黑子,先下,裴复不解何意,只得跟着下。
两人杀到中盘,裴枢道:“你已经输了,输在势上。孟夫子说‘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;虽有镃基,不如待时’。如今天下大势,不在大唐,在朱氏,天意如此。”
裴复不答,他很少下棋,自知决计胜不过裴枢,也不会轻易投子认输。两人继续厮杀,又过了一炷香时间,裴枢取胜。裴复道:“孟夫子还说‘虽千万人吾往矣’,朱氏兵不过区区十万,不过略强于其他藩镇而已。”
“荆轲纵然刺杀秦王,燕国仍不得免亡国之祸,盖势在秦,良将强兵犹在,换一君王,不会稍减其势。”
“可朱全忠不是秦王,李克用、李茂贞、王建、杨行密等,朱全忠皆不能灭,略有优势而已,若遣一善辩之士,晓以利害,合纵连横,未必不能破朱全忠。”
“藩镇各怀鬼胎,用力不齐,不能将朱全忠如何,亦不能为我所用。如今各自自保,无心他顾。况朱全忠派朱友谅驻军长安,占得先机,谋取长安,如探囊取物。至于善辩之人,朝廷如今人才凋零,才俊尽为藩镇多得,其势尽失,难有胜算。”
“那至少可以保持中立,也不能为朱氏驱使。”
“在这个乱世,绝不可能中立,除非是升斗小民,可有可无。可我们不是,要么生要么死,要么左要么右,必须选择一方。如今骑虎难下,且只能进,不能退。说起来今日午时李振来过,目的你应该猜得到。”
“他是怎么说的?”
“不过是拉拢之语。如今朱全忠已经买通大部分朝臣,还有几个难啃的骨头,会继续努力,若执意一意孤行,将派一刺客,阴杀之。若七叔不识时务,恐怕现在已经身首异处。”
“崔相呢?”
“崔胤目前尚不敢得罪朱全忠,也是虚与委蛇,阳奉阴违,但朱全忠不是善类,某料想不会任由崔胤壮大禁军。”
“若某天朱氏弑君,七叔会阻拦吗?”
“会劝谏!”
“前几日侄儿去李茂贞大营,本来要告诉李茂贞朱友谅可能会利用岐王之兵弑君,然后再兔死狗烹再杀岐王,没想到岐王也在利用朱友谅夺取长安,李振的到来有可能会改变形势。”
“你去李茂贞大营?还能活着回来?”
“是的,骆虎猜测朱友谅与李茂贞勾结,夺取皇权,是以某前去李茂贞大营破坏他们的联盟。本来李茂贞想起前事,扬言要杀某,李继徽却网开一面,故意放走我,不知何故,虽然他们未必拦得住我。”
“原因很简单,你要对付朱全忠,只要对付朱全忠的人,他都会当作朋友。”
“为何?”
“两年前,朱全忠在邠州降服李继徽,迁其家眷于河中。其后朱全忠往来河中,发现李继徽妻子貌美,乃据为己有,其妻性情刚烈,忿忿不平,遣人告诉李继徽,李继徽怒而复反。”
“原来如此,夺人妻室,自然视若寇仇。”
“朱氏非仁君,恐怕也不会长久。但大唐更不能持久,朱氏灭唐之心方炽,一直有意令圣人迁都洛阳,是以覆灭在所难免,汝等以力相抗,不过是以卵击石。假如当年圣人不意气用事全力削藩,而是令鹬蚌相争,保存禁军实力,或许还有机会重振大唐。”
“以七叔之意,大唐绝无生还之望了?”
“难,除非老天开眼,然不要忘记,‘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’,众生一样,善恶一样。谁都不能与大势相抗,谁抗谁死。”
“多谢七叔教诲,然某必欲竭力复唐,刺杀朱友谅,不然寝食难安。朱友谅也不会轻易放过侄儿,上次本来正策划刺杀,没想到被一个蒙面客破坏了计划,以致朱友谅加强戒备。”
“朱友谅的确来七叔这里问过你,还悄悄派人调查,幸亏你改了名字,不然牵连甚重。”
“七叔以为蒙面客的来历如何?侄儿近来,经历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,近年来,侄儿于刀术一道从未遇到过对手,然上次在皇宫,遇到另一蒙面客,其武功竟在侄儿之上,长安城中竟有这等豪杰,实在不可思议,是以某怀疑长安还有其他势力,暗中较量。”
“长安城鱼龙混杂,极有可能存在这样的势力,欲图复唐和灭唐。以某之见,汴军与禁军极有可能难脱干系。”
“上次听李茂贞说,有人欲劫持皇帝到荆襄之地,不知七叔可有耳闻?”
“有能力劫持之人,肯定不是朱全忠,自然也不是李茂贞,必定是朱友谅或者崔胤,他们二人之中必有一个。”
“是崔相,若朱友谅有此打算,李茂贞必不会与其联手。崔相手上有禁军六千,尚未成气候,现在郑尚书在禁军大营日夜操练,秣兵厉马,可能就是为了放手一搏。”
“同朝为官多年,虽未必亲近,但至少在情感上同情他。某总是疑心渠处境危险,以朱全忠的谋略不可能让他擅自壮大禁军。夜宴上,渠借口生病没来,实是不明智之举,不宜过早地与朱友谅撕破脸面。渠不善弈棋,不懂审时度势,非谋兵之道。欲谋兵,先谋势。渠重建禁军,明里为保卫长安,实则为自保,朱全忠喜怒无常,只有手中有兵,才能无所畏惧。”
“皇帝也未完全信任崔相,是以令某辅佐之,实则监视之。若有不轨,可便宜行事。”
“崔胤恐怕也未必信任你,不然不会不安排你一官半职。渠不信任你,实是不信任皇帝。渠四次拜相,与圣人恩怨甚深,而今圣人又不得不倚重之,朝廷人心不齐,各怀鬼胎,朱全忠必然乘隙而制之。”
“最初崔相送某一笔钱财,某未接受,不知是否与此有关?”
“当然。你们之间既无恩怨,又无钱帛,且非亲旧,崔相凭什么信任你?”
“七叔,不知汝我将来是否会成为仇敌?”
“不会,你刺杀朱全忠朱友谅,七叔绝不会拦着。七叔也不会弑君犯上,何以会成为仇敌?你到七叔这个年纪,就会明白,人世间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而已,有噩梦,有好梦。败,就是噩梦;成,就是好梦。梦醒之后,一切都会烟消云散,何必太在意输赢?”
“就是梦幻,也要做好梦,才不会有遗憾。”
裴复告辞,他总结与裴枢这番交谈,如果用两个字概况,就是“大势”。他一路上一直在思考对抗大势的后果,以及骆虎如果也清楚大势,那么为何会逆势而行呢?
若骆虎反朱友谅,是两人合演的苦肉计,那么这套计策背后的阴谋简直恐怖到不可思议。一旦骆虎取得皇帝以及禁军的信任,那么控制朱友谅控制长安易如反掌。
骆虎的破绽在哪里?任何一个人,只要其动机与行为不一致,一定会出现逻辑漏洞。裴复在务本坊一家酒馆坐下,要了一壶酒,两个下酒菜,仔细点检认识骆虎以来,骆虎的行为举止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,那天骆虎与独孤平闯西内苑刺杀朱友谅,为何二人刚进去就被发现行踪?朱友谅显然早已率人做好准备,不然何以正好落入他们的包围圈呢?
唯一的解释就是,这是朱友谅与骆虎合演的一出戏,制造假象,目的是为了斩杀独孤平,独孤平是禁军所倚重的大将,若失去独孤平,不啻折断禁军膀臂。
想到这里,他额头上冒出冷汗。看来皇帝与凤舞的担心没错,有必要查查骆虎。他草草吃完酒菜,身子有了一些暖意,快速走下酒楼,赶回平康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