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隳城(1 / 2)
第二天,裴复与骆虎都恢复了精力,真真准备好早餐,每人一碗不托(汤饼别称),三人吃罢,真真决定去西内苑找朱友谅。她在厅堂内来回踱步,焦虑写在脸上。真真道:“若回不来,鸽房里的鸽子谁喂?有人再来问卦怎么办?以后还有谁来给你们易容呢?”
“别去,宣武军如狼似虎,凶多吉少,听我的,千万别去!”裴复言语真诚。
“可是不得不去,妾好怕回不来。”
真真的易容水平一般,粗糙,如果仔细看,会看到人的表情太僵硬。她给裴复和骆虎易容之后,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安德坊。裴复二人在床板上醒来后,真真已经不见踪影。
裴复突然想起萧娘,好几天的时间没有见到自己,她肯定担心得要命,他决定想办法出去一趟。启夏门的士兵是宣武军,他记得不久前还是禁军的装束,看来朱友谅早已完全控制京师。白天要出城几乎不可能,晚上,裴复悄悄来到城墙处,发现宣武兵人数不减,各个路口都要守兵,连城楼上都灯火辉煌。
两天后,京城依然严密封锁,宣武军还在抓捕刺客。整个长安城的每一个坊几乎都被搜遍,永崇坊尤其倒霉。居民被迫把家里的家具都搬出来,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要敲打一遍,任何地窖都要仔细翻检一遍,哪怕再小也不能放过。
裴复正在琢磨如何出城,一个好消息传来,城门解除封锁,就是说朱友谅不再追查刺客,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紧接着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:迁都。首都要由长安迁到洛阳,宣武军这些天一直在到处张贴告示,要长安百姓积极配合,做好准备。
百姓怒火中烧,没人把这些告示当回事。裴复趁机立即骑马赶回韦曲的别业,萧娘这几天几乎望眼欲穿,每天都骑马去城门下观看,奈何城门紧闭,无可奈何。
骆虎暂时住在桑玄子家,偶尔有人来问卜,对国家前途感到悲观,希望桑玄子能占卜一番,好做准备。骆虎身份是看家的老管家,桑玄子不在,只得往外推辞:“桑先生外出未归,待归来后再行问卜。”桑玄子和真真没有任何消息,骆虎和裴复都感到凶多吉少。
这段时间,由于皇后和御医悉心照料,昭宗的病情大有好转,现在的胃口已经恢复如初。这天天气晴朗,他决定去各地方转转,凤舞照例在侧。
昭宗把太极宫内院转了个遍,从佛光寺到望云亭,再到紫云阁,从太极宫出来,又来到子城,登上延喜楼。昭宗心情大好,擡眼望去,远处闾阎扑地,鳞次栉比,油然生出许多感慨。本来心情不错,但转瞬,昭宗又生出眼泪来,万物衰颓,萧瑟易感,难免悲怆,凤舞看在眼里。
“如此江山,岂能坐付他人?”昭宗自言自语。
他仿佛想起刚登极时重振大唐的雄心,横扫六合的壮志,这么近,又那么远。昭宗揩掉躲在眼眶里的泪水,陡然感觉老了许多。
就在此时,凤舞看到不远处有一队士兵向延喜楼走来,看装束是宣武军,凤舞并不认识当头的将领。“陛下,有客人到。”凤舞提醒昭宗。昭宗回头一看,确实有宣武军走来,他急忙缓和一下情绪,变得严肃起来。
很快,那队宣武军走上来,领头将领来到昭宗面前,微微一鞠躬,道:“陛下,下官乃宣武军牙将寇彦卿,奉东平王之命,请天子迁都洛阳。岐王李茂贞已兵临京畿,势欲劫掠陛下,非东迁不能免此祸。此乃东平王奏表,惟陛下察之。”寇彦卿说罢向上递送手中的表文,凤舞接过来,递给昭宗。
昭宗打开一看,果然是朱全忠建议迁都的表文,无非是借口李茂贞掠夺京畿,要保护天子安危。昭宗看了一眼,就将表文递给凤舞。昭宗之前多次收到朱全忠迁都的表文,但一直置之不理,然而他感觉这次朱全忠要来真格的,禁军已解散,朱全忠不需再有顾忌。
“兹事体大,容朕思之,三百年长安,岂能说弃就弃?”
“武周皇帝时,即开此例,陛下无需畏惧人言。迁都乃权宜自保,待削平藩镇,陛下可乘舆西归,亦无碍事。东平王忠心可鉴,陛下明察。”
寇彦卿告退,昭宗仍然采取置之不理的策略,他倒要看看朱全忠怎么办。昭宗又在延喜楼待了一会,感觉有些疲倦,想回寝殿。
昭宗与凤舞下楼后,就听到子城外有喧哗之声,似乎是宣武军,正要遣凤舞去问,这时内侍省的小太监跑来报告,说:“陛下,裴相公收到东平王文书,现在正号召百官,翌日东行。”
昭宗大惊,预感被证实。没有禁军,朱全忠现在毫无忌惮。昭宗立即召裴枢前来问话,小太监前去通知,稍顷裴枢在两仪殿觐见昭宗。昭宗问:“裴卿,适才号召百官,意欲何为?”
“陛下,东平王大兵压境,威胁百官先行赴洛,不然臣等恐步崔相之后尘,实属不得已而为之。如今长安内外皆是宣武军,朝廷已成刀俎之肉,敢不从命,唉!依老臣之见,权且答应,相机行事,再图长久。”
“长安父老如何?”
“百姓亦东迁!洛阳正在营建,不日竣工。”
裴枢告退,昭宗一筹莫展,置之不理这招恐怕不能再次奏效。“这些食朝廷俸禄的官员,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,一个个贪生怕死,惟朱全忠之命是从,岂有此理?”
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此番东行,恐凶多吉少。陛下,须得见机行事。”凤舞道。
“天欲亡我大唐乎?”昭宗黯然垂泪。
第二天,大理寺的官员以及各部司官员纷纷上朝,还未到太极殿,就听到哀哀戚戚的哭声。昭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在太极殿接见各位官员。
这些佩带金银鱼袋的官员见到昭宗后,哭得更悲惨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昭宗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官员是来辞行的,此番离去,不知何时再能看到长安日落。昭宗也变得哽咽起来,道:“各位爱卿,朕枉为一国之君,自登极以来,国威日颓,朝纲不振,朝廷见辱如此,朕之过也。朕有负先帝,有负众位卿家。”
“陛下,卿等无能,食君之禄,不能助陛下复振基业,重整乾坤,又使国君受辱如此,枉称人臣,不知有何面目见伊周于泉下?”
凤舞从没见过这阵势,她多日来,只见过昭宗一人哭过。可眼下整个太极殿君臣哭作一团的场景头一次见,让她感到震撼。她鼻子一酸,竟也掉下泪来,急忙用红罗手帕子掩住。
哭罢多时,官员们纷纷叩头,然后转身离去。朱雀大街上,不止官员,百姓也都边哭边走,用马车拉着家具行李,哭声震天。那些拒绝迁都的百姓,都死在这片故土上,脖子上还汩汩冒着鲜血,望着宣武军挥动刀剑的背景,死不瞑目。
不想死的,不得不准备车马离开。这几天宁静长安城,变得喧嚣而悲伤。人们边走边骂:“贼臣崔胤召朱温来倾覆社稷,使我曹流离至此!”
裴复也已听说迁都一事,邻居告诉他,宣武军逼着士民东迁,不迁的,当场杀死。裴复立即回城找到骆虎,想办法破坏宣武军的迁都计划。二人都恢复到本来的面目,裴复决定去找裴枢问问,投石问路。但离开安德坊没多远,他就看到裴枢带领百官车马东行,后面跟着一支宣武军,缓缓出了明德门。
在哭天抢地的噪声里,裴复逆流而行,他担心的只有两处,一处是皇帝与凤舞,另一处是桑玄子和真真。
他希望在人流车流里看到真真,哪怕看一眼,知道她们母女平安就好。他沿着长安各街来回寻找,直到黄昏降临,也没有发现二人的影子。他内心疼得厉害,不止为真真,还为整座长安城。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堤坝,这些百姓如同平坦的湖水,然而现在突然决堤,却没人能够挡住滚滚洪流。他回到安德坊,和骆虎商议对策。
骆虎比裴复多了一份心思,他心中有个结没打开,那就是他要找到霍小小,一整天的时间,他同样躲在人流里,寻找霍小小的身影,奈何也是没有结果。
他们决定晚上去皇宫。二更天后,长安城弥漫着一阵愁云,整座城池都沉浸在悲伤里。街上没有宣武军巡逻,坊间偶有哭声传来。裴复和骆虎刻意去开化坊和平康坊去看了一眼,才几天的时间,感觉两坊已成为地狱,房倒屋塌,鸡飞狗跳。不知道牙齿伶俐的老鸨带着各位姑娘离开京城了吗?开化坊似乎还能嗅到一丝焦煳味。